第63章 故作情深_被迫修无情道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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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3章 故作情深

  想来这么多时日费心费力,实在有损心神,一时松懈,就入了梦。方才梦中惊骇尚在心头百驱不散,而梦中所见已忘得七七八八,唯有最后一幕叫人印象深刻。江原掐着额头,无论如何也丢不开这个梦。

  血狱中的冰棺。

  冰棺中的人。

  那是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。

  他死了吗?应当是没死的。江原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活着。这个孩子是谁?江原认识的这么大的孩子并不多,不过只有薛灿一个。难道他是薛灿?可是薛灿应该长什么样子——江原陡然发觉他自己竟然想不起来。

  手臂不知何故又灼痛起来,这回一路上下蔓延,叫江原连指尖都在颤抖,他禁不住捂住手,却固执地仍在回想。

  江原在想一件事。

  他在想,他到底是怎么认回薛灿的。

  江原知道他是在回血狱报仇时,才与薛灿重逢,可是中间的过程呢?他们曾于月下饮酒,也曾一道赏花,更曾背靠背并肩作战。

  但是,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才叫江原认为薛灿就是那个孩子呢?如果冰棺中的人是薛灿,那为什么他不记得?如果冰棺中的人不是薛灿,又是谁?

  那到底是谁在和他月下饮酒,谁在同他一道赏花,薛灿拈着蝴蝶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忽然模糊起来,而过往却像红尘繁景迅速后退,直到退到一处花地,薛灿拈着蝴蝶的模样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。那个本该在棺里的孩子拈着花,递到江原面前。

  他说:“给你。”

  冰雪姿容,不难见往后风采。

  这回不止是手臂痛,连着肚腹内也开始灼痛起来,丹田之中就像揣了个火球,一路烧着江原的骨骼筋脉,烧得江原的心阵阵发颤。

  “呃。啊——”江原捂着头,手指在额上掐出一道白痕,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样挣扎。但他没有闭上眼睛,倘若有人看见,便会发现江原眼中的神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明亮。

  那是不屈。

  任何人见了都要心惊的。

  江原历过两次焚心之苦,头一回刚进栖凤谷,硬是凭着自己刚性咬牙承受了下来。第二回总算有贵人相助,仿佛是绿洲中的甘霖。他不愿意死,上天也收不回他这条命的。

  烈火焚身之苦也不过如此。但最难忍的却不是烈火焚身之苦,而是一种撕扯的力量。就像是他体内还有另一道强劲的拉力,硬是要将这团火扯回来,撕裂,踏碎。

  江原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,这种灼痛几乎令他产生一种错觉,就像是被千万道雷劈中,躲也无处躲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雷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,而他的身躯在雷声中化为焦炭。但江原心中还有一个信念,他不能死。

  万般挣扎中,他忽然心头生起一股无名之火。反手就拍碎了床栏,一记掌风过去,屋里桌椅轰然尽碎,尘烟四起遍地狼藉。夜色之中乌云滚滚,隐有雷声响动。

  云行在晗宝阁的塔顶已经很久。

  他不是一个人,与他同在的还有三个弟子,四人分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,呈金木水火五行大阵。既是五行,岂能没有土?

  有,土为中土,亦在中天。

  这无边苍穹,就是黄土。

  便在此时,空中忽有雷光阵阵,隐在云层当中看不分明。这回的雷光同先前的小打小闹都不同,风雨欲来中挟裹着叫人心惊胆战的的气息。但闻雷声,云行及随众弟子抬起头。弟子心中不安,面上惶惶。云行道:“不可分神。”

  但忽闻弟子一声惊呼,塔尖竟然咯咯作响。

  云行顿时大惊。

  清溪峰藏风纳水,而晗宝阁像极了一块藏在碧玉中的金子。这金顶之上,却有一座玉塔。金玉金玉,金与玉自然是依在一起的。

  无情宗秘宝有二,一在塔顶,二在云顶。云行在这里就是奉了晏齐的指令,晏齐自内宗而来,要他看护好晗宝阁塔顶,不可出任何差错。

  他四人顿时飞身而起,再也顾不得别处异样,立即换位,分结天地玄黄阵势,但闻云行一声轻叱:“镇。”一股灵力自他四人身上破而出,硬是将这异动压制下去。

  黑夜中,成沅君的身影像一片竹叶飘过,悄无声息落进竹林中,风声吹动着竹叶的声音,轻而易举将他的衣袂声给掩盖了下来。他无声停在枝头,一手攀过枝桠,自缝隙中朝外往去。

  云顶台的动静既然能叫连照情连同慧根等人一并前来,为何这么多人中,偏偏不见晏齐与云行?既然他们不来,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。

  那白日里那帮弟子,瞧着左一堆,右一堆,似乎果真只是为了找一道雷劈一劈,暗中却藏阵势玄机,欲要将江原围起来。若非江原提前被施了傀儡术的弟子拦住,只消再往前两步,便会落入阵中,无论从哪一个方向,都不能轻易离开半步。

  他若离不开,自然也没薛灿什么事。

  还能叫薛灿同他说话?

  成沅君在清溪峰呆了很久了,这晗宝阁不是没有来过,但还是自那日剑气冲天时,云行忽然来到阁顶,这才察觉出端倪。后暗中观察,云行时常往此地来,这才有几分猜测。他不显山不露水,心里暗中已经有了计较。

  成沅君自沉思中回神,便见云行收手。他将身子往下沉了一沉,待云行几个已经离开,这才露出脸来,只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去,就径自上了阁顶,走到方才云行呆过的地方。可是这里除了一个塔顶,什么也没有。

  成沅君绕着这塔尖转了一圈,伸手抚上,玉璧光滑,并无异样。他沿着这纹路一路摸下,忽然心中一动,两指一并一推,似乎找到一条缝隙,再往前推去,却如何使力也不成。

  欲再使力,却忽觉危机顿起。

  一股极强的力道猛然击来,猝不及防之下,成沅君以掌心相挡,顿时闷哼一声,硬生生被打退几步。胸腔气血翻涌生疼。

  而那玉样塔尖泛出华彩,却再叫成沅君近不得身。

  无情宗的阵,一旦布下,除了布阵本人,是难以解开的。即便这里果真有什么叫人求而不得的好东西,成沅君也碰不得它分毫。所以连照情才这么放心,从不叫任何一人看守。因为有人说过,最明显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  这句话一点也没说错,成沅君来来回回无情宗这么好几趟,几乎将这里翻了个遍,连苏沐的地宫都摸遍了分寸,也从没翻到任何东西。

  却想不到,好东西就放在江原能每日看夕阳的地方。

  近在咫尺,日夜可见,却偏偏求而不得。成沅君抚着伤到的手臂,微微笑起来,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。这可真叫人可恨。

  却是在晗宝阁顶杀机暗藏之时,江原在打碎一住床栏和屋内器具后,竟然硬是凭着过人的自制力强迫自己从混乱中清醒过来。

  他一拳打向地面,硬是叫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。喘了两口粗气,眼神渐渐清明,除了手臂仍然灼痛,腹内渐起清凉之意,像是天上降的雨,浇灭了那一丛火。

  真是奇怪了,怎么会做这种梦。

  江原想,难道因为白日里同薛灿聊了聊过去,又想到了那不知哪来的金锁,这才组成了梦境吗?梦这种东西,最是虚无缥缈。

  薛灿是江原见过的,血狱是他亲身所历,至于那金锁,江原唯有在苏沐地宫中见过一枚,连样子都没瞧清,就化成了灰烬。

  想必正因如此,又劳累,种种才在他梦中出现。薛灿还说他的玉是好东西,简直放屁,拿着就做噩梦。江原将它随手一扔,只觉心头烦扰,无端生出闷气,一脚踏出屋门,直觉凉风扑面,方觉好过许多。

  下午他见薛灿时,仍旧是重逢旧友的欣喜,但是金非池的话,就像在江原心中播下了一颗种子。金非池说他身上有咒的痕迹,又说气息源于栖凤谷,栖凤谷除了他当然只有薛灿。而如今江原回想起来,忽然觉得对薛灿的了解实在不多。

  江原不愿怀疑自己的朋友,但当一件事令人困惑,有百种千种想不通,就没必要当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,情愿装着糊涂被欺骗,也不肯痛定思痛看一眼真实。

  江原不得不承认,薛灿确实很奇怪。

  一来,薛灿对他如何受的伤语焉不详。二来,即便他果真从树上掉下来,也不会叫薛灿自伤功体来相救,栖凤谷是什么地方,是江原自小长大的所在,那里每一根草每一棵树,江原都了若指掌,他当年都能在毒草丛中活下来,如今越活越回去,竟然还会自己吃亏?

  但如果薛灿欺瞒于他,又是为什么呢?

  还有,梦虽是缥缈之物,却也有现实的依托,凭空是造不出来的。固然过去,金锁,年少记忆,都是本就有的东西。但那间屋子,那处冰棺,江原并不曾记得见过,更别提冰棺中那个孩子。难道他要去血狱重新走一遭?不可能,时隔多年,那里早已荒弃,何来遗地。

  没有星辰月色的山间,只有漆黑和呜咽的风声,往外看去一片苍凉,哪里有白日云雾缭绕半分仙境之色。仙与魔一念之差,好与坏一线之分,这个世间就如太极之势,阴阳混合,方生出变化万千。江原本不过是吹风解闷,竟然无端生出感慨来。

  一阵劲风疾射而来,直冲江原脑门,而江原似乎要溺在这无边夜色中,动也不动。来人只觉将要得手,却忽然眼前一空,他心头顿惊。只觉身后风声起,再要躲便难。

  脖上不知几时横了一根极细的树枝。

  它是真的细。

  而且是随意从地上捡起那种。

  可就是令人不敢动。

  江原面不改色,只将手中早已摸到的武器横在偷袭者脖间,淡淡道:“我瞧着是不是特别好欺负?你们一个个的,是长了眼睛不管用吗?不管用,我替你们摘了吧。”

  这么说着,竟两指如刀果真要动手!

  来人根本没想到,被迫之下不能再装路人,腰下一软哧溜一身钻出桎梏,而右手扇面一打便挡住了江原两根直往眼戳来的手指,左手却势如破竹直往江原脖颈处砍。

  万没想到江原只在肩头牢牢一抗,硬生生接了一招,两指夹准那柄扇子,再横里一扭,整个人翻身之时,也带着身前的人转了一圈。

  这便从背对着人,变成了面对面。待看清人脸,江原利落松手,食指一敲,成沅君只觉手腕震痛,一把收回美人金,偷偷蜷了蜷手指。

  “怎么又是你。”

  成沅君道:“是不是很巧?”

  江原对成沅君没什么好脸色,他觉得这个人很烦,江原很不喜欢。但毕竟是连照情的客人,如果死在他手里,还是叫无情宗交待不过去的。

  “成王大半夜不睡,跑来作贼?”

  成沅君道:“如果不是你大半夜不睡,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大半夜不睡?”说着在江原黑脸之前兴奋地冲他招手,“我刚才得了个好东西,还听了个好故事,迫不及待要告诉你呢。你要不要看一看,听一听?”

  江原:“没兴趣。”

  说着就要走。

  他原本心情就不好,好不容易吹了点风好过一些,一见成沅君,心头更加烦躁。但他不欲叫成沅君看出来,便只想走远一些静一静。

  但成沅君道:“白晚楼的东西,你要不要看?”

  江原眼神一动。

  成沅君多么观察入微,不过是一个眼神的变化,就知道江原心思已然松动。成沅君也不故意吊江原胃口,只走到他前面,摊开掌心,手掌上竟然是一枚精巧细致的金锁。

  江原瞧的一愣,忽然想到梦中那枚金锁,他伸手接过这金锁,手指摸上那微微凸起的字,念了一遍:“福泰长生,这是?”

  成沅君得意道:“有没有觉得很熟悉?”

  江原略一思忖:“地宫中那一枚锁?”

  “是,也不是。”

  成沅君要哥俩好地冲江原勾肩搭背,却被江原将手一掸,似笑非笑警告道:“成王,还请自重。你哪只手碰我,小心就叫你哪只手烂下来。”

  成沅君心里暗暗咒骂一声,不再试图捋人胡须,收回手,打开了扇子,拼命给自己扇风,说,“那枚锁我连样子都没见着,就已经被你弄坏了,我又哪有这个本事叫它恢复如初呢。这一枚锁是仿造的。你小心些看,弄坏了我可不负责。”

  今夜无星无月,若非此地还有些灯火,何从看起。江原将它在手中细细端详,闻言只道:“你弄一枚锁做什么,赔给连照情么?”

  “笨。”成沅君一把合上扇子,敲着江原肩头道,“我后来想了一想,苏沐的地宫没人进去过,却有人将他的衣物放置在莲花台,这说明什么?说明有人替他料理过后事。”

  “你猜猜,谁能替他料理后事?”

  江原一思忖,心里只有一个答案。

  他道:“白晚楼?”

  “不错,就是白晚楼。也只有白晚楼。”成沅君扇子敲着手心,“白晚楼既然能替他师父挡了雷劫从而道元受损,你说他对苏沐好不好?他对苏沐这样好,我们却毁了别人的贴身之物,实在是大大不该。你不是还要接近白晚楼,套取忘忧丹所在么?不拿个东西去骗骗他,怎么获得别人的信任?”

  他说话间极为亲昵,无形中靠近了江原,仿佛与江原十分亲密一样。

  听到骗这个字,江原心口忽然一痛。云顶台中,正在打坐的白晚楼蓦然睁开眼,喷出一口血来。血点溅在他的衣服上,为这素净染了红尘的颜色。他无声抹去嘴角残血,眼神晦烁不定,半晌守住灵台清明,捏出清心诀,方才闭上眼。

  江原将锁合在掌心,面不改色:“饭可以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成王明明还醒着,却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。”

  成沅君道:“怎么,你不认账了?”

  “你费尽心机,借倒酒之际,暗中窥探连照情实力是假?借机接近白晚楼是假?故意同我摔下岩蛛洞穴也是假?倘若这些都是假,是你真心对白晚楼。”成沅君似笑非笑道,“那你将他支开,与我单独在地宫中呆了两天,这总该是真吧?”

  “我替你遮瞒这么久,都没有告诉他们,这苏宗主的地宫,躺起来凉,摸起来更凉。当了两天的好兄弟,现在你就不认了。江原啊江原,做人岂能如此无情。”

  “连照情都无法随意进出云顶台,你却能随意进出不止两回。你怎么骗白晚楼的?论起心机手段,本王在朝在野浸淫多年都唔——”

  成沅君蓦然被掐住了脖子,不能再说出半个字。他虽然呼吸困难,面色很快涨得通红,却并不惧怕,反而嘴角带笑。

  “怎,怎么。戳中痛处了——”

  江原沉着脸,颈下的脉博就在他掌下跳动,十分有规律,只要他一用力,这个人就不会动,心也不会跳了。手臂又开始痛起来,连着一股烦躁在他心中滋生,叫江原十分渴望捏断这个柔弱的脖子,了结这条鲜活的生命。

  “成王。”江原低声道,“中原有一句话,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我已经同你说过了,饭能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倘若你不知道该怎么说人话,要不要我帮帮你,以后不必再说话了?”

  说这话时,江原自己都不知道,他面上有青黑色的纹路疯狂的滋长出来,像那日在云顶台时出现的一样,而眼珠泛红,在夜色中显得颇为妖异。

  但是很快就像有另一种力量在与这青黑泛紫的纹路较劲,半现不现,叫江原心头越发烦躁,连带着手下也越来越用力。

  成沅君被掐地闷哼一声,本能就抓上了江原的手。

  江原乍被一声闷哼惊醒,陡然发觉眼下情状,一怔之下,一把将成沅君甩开。他看着自己的手,心里微微发慌。他这是怎么了?江原不是没杀过人,但像方才那种几乎失去理智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却从来没有。

  不但想杀了成沅君,竟然还觉得快意。

  难道他果真被成沅君说中,戳了痛处,想杀人灭口吗?

  成沅君被他一推,踉跄了两步,摸着脖子咳嗽。江原是真的要杀了他,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,成沅君一记后招原本已经备好了,差点就要动手,然而江原竟然松了手。

  他咳了好几声,方觉能吸进气来。

  “咳咳,江原啊江原,你该不会演一场情真,把自己演了进去。你难道不想知道,白晚楼为什么会发疯,他发疯是为了谁?你觉得他对你好,是真对你好吗?你我本才是一路人,何必演一场眷恋情深,连自己的立场都搞不清楚。”

  “人家可是有师父的,他们并剑情深时,你——”

  江原后退了两步,忽然道:“你闭嘴!”

  而后一脚踏出悬崖,振袖而去。

  成沅君追了两步,大声道:“你不肯信我,情愿自己欺骗自己,不妨去找连照情问问清楚。问问当年那个叫白晚楼情愿替身而死的人究竟是谁!你看他有没有叫过你一声名字啊!”

  但是江原已经像一只青色的鸟,远远融进夜色之中,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去半句。

  成沅君在悬崖边停了下来,他脖间还有红色的痕迹,是方才树枝划出来的。这若是剑,成沅君已经死了。可是江原他,毕竟不是一个滥杀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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